来源:人气:291更新:2023-02-25 21:08:40
上野千鹤子的风暴仍在持续。
周末,北大女生对谈上野千鹤子的视频在热搜炸开了窝,全嘻嘻的冒犯提问、对立标签成为风暴中心,讨论以及八料层出不穷,当事人以往的生活被悉数摊开。
三天之后,另一位男性读书博主与上野千鹤子的对谈,风评走向两极。一边是大力夸赞,他的问题更理性、更智慧,同时亦被质疑:采访提纲该不是由女性社区征集来的吧。是不是吃了身为男性的红利。
就连《新京报》内部举办的戴锦华与上野千鹤子的对谈,报道尚未释出,也攀上了热搜。许多网友在评论区问:哪里可以看直播?
其实此前,上野千鹤子已经参与过一些来自中国的采访、对谈,可获得的关注度、影响力,远不及近日的量级。没人能预料她再一次进入公众视野,是因为被冒犯地提问:为什么不结婚?有被男人伤害过的经历,还是因为原生家庭的原因?
几次对谈,让留着一头利落、飒爽红色短发的她,破圈进入更多观众的视野。75岁的她,逻辑分明、回答精准、语言幽默且锋利。但就在此时,上野千鹤子被卷入名誉风波。
老牌出版社暗指号称不婚主义的她暗中结婚,甚至继承了丈夫的财产。
近日 老牌八卦杂志《周刊文春》宣称《独身主义教主上野千鹤子已经入籍》。日本人一般说到“入籍”,就是指结婚,因为日本人一旦登记结婚,就会去更改户籍,把两人放在一个户籍上,通常女方冠上夫姓,但男方冠女方的姓氏也行,总之,一家人是一个姓,传闻上野与名教授色川大吉相识于上世纪九十年代,色川大上野23岁,色川离婚后与上野同居超过25年,但两人均要求朋友们保密,2021年,色川去世后,两人的房产由上野继承。
这条新闻被迅速删除了,围观已久的看客,对这位日本女性学者发起一轮起哄与污名。
有人把上野来中国的这一段经历比作“上野千鹤子中国历险记” “上野千鹤子的奇幻漂流”。反观上野,她在所有镜头里都显得很镇静,未对任何设问提出强烈质疑和反击,四两拨千斤地,对普通甚至愚蠢的提问给了精到的回答。
就在读者像为自家奶奶一样为上野的遭遇操心时,上野并没有错过这些分辩与明理的机会。
撕裂与争吵仍在进行。
但要说这几单事件能给我们带来的启示,也可从汪洋大海里提取晶莹的水滴。
“女性主义”,在过去这几年,无疑是一门生活里的显学,不少人以为自己有充沛的生活经验,来担当这门学科的大师。可从广泛的讨论来看,我们从来没有理清与此相关的症结。我们以为的,只是我们既有的想象。
这门功课,真的还得从零开始。
风暴中的全嘻嘻
这次引起风暴的对谈视频里,北大精英全嘻嘻的两个标签和两个提问,算得上是风暴之眼。
全嘻嘻问上野千鹤子:为什么20多岁就开始有了不婚的念头?同时做了冒犯的预设,“是因为受过男人的伤么,还是原生家庭的原因?”
这几乎是讨论里的地雷,因为这种预设潜意识里看低女性的自主性,亦把女性放在了受害者的位置。
另一个风暴眼是当已婚的她问上野千鹤子:结婚生育的她们,是女性主义鄙视链里最底端的吗?
且不论她是否想从学术权威那寻求认证,“鄙视链”这些词语,嵌在提问里就是狡猾的预设。
也许全嘻嘻的本意,是等着上野来反驳她,但这个提问是可怕的,终将进一步制造撕裂、划分派别,也并不保护弱者。且以她的身份、境遇提出这个问句,对处境更艰难的人来说,是相当利己且残忍的。
全嘻嘻其实是一种“精英女性”样本。
她是小镇做题家、北大学子、新媒体副总裁、事业型妈妈。北大读本科,香港读研,后来进入新媒体,一路做到内容副总裁,最忙的阶段手底下要管100个人。
她原本打算丁克,结婚四年以后,因为老公的要求,还是妥协生了孩子,但主要是由丈夫与婆婆负责照顾。她竟然还有精力经营个人视频号,且一年半内积累百万粉丝。
她拧巴且困惑,但怎么看,总结下来都像满分成功学路径,足以让人羡慕的那种——既能在事业上完成自我实现,家庭对她的母职惩罚也是很少的。
除了“北大毕业”,全嘻嘻给自己的另一个标签是“小镇做题家”。她曾分享“穷养”对自己的影响,她总是不敢像“富养”的学姐一样,做最冒险、但可能会创造伟大价值的决定。
“小镇做题家”的她,似乎总想当生活里的模范生,哪怕逃出小镇,也想通过婚姻获得原生家庭的肯定。从她的话语之中,能看得出她的困惑、挣扎与欲求,但她似乎也无意识地,以工具理性的方法,做了许多重大的生活选择。
也因此,她才得以从小镇青年这条起跑线上,跑出一份比较高分的成绩,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工具理性的思维也贯穿在她的职涯之中。
作为有多年新媒体策划和运营经验、深谙流量之道的内容职人,她太知道如何设置议题。她个人平台上写道:“好内容应该比营销号更标题党。”
在这次对谈之中,她又一次选择北大毕业、已婚已育作为一种标签,同时给年轻观众也许不太熟悉的上野千鹤子,标上“75岁不婚奶奶”的名号。
可当选择一种标签、标题,作为获得快速对立、获得流量的武器、现实里的考试工具、强目的性的道具,那就要承担锋利的武器也会伤及自己。对观众的愚弄,也会招致观众的反感及抗议。
在以往的视频里面,全嘻嘻曾分享自己对婚姻、生育的困惑,她提供过大量真实的细节,也不规避自我暴露,让女孩们不要一无所知地走进去,她谈论个体如何理清这些难题。
特别是她分享生孩子经历、和婆婆聊个人选择的那几期,确实让人感知她有朴素的女性意识。
上热搜以后的全嘻嘻,有关她的细节是被裁减、拼贴的,互联网系统构建了全新的她。
网友说她整过容、被丈夫以出轨威胁自己生育,而现实情况她以前也在视频里分享过,她割过双眼皮,所谓的威胁更像是吵架时说的气话,对她本人的指责,升级到新一轮厌女。
全嘻嘻妖魔化了。她成了“跪舔男性的娇妻”,对访问、内容、思想的质疑,变成对个体的侮辱与指认。
另外一次的对谈里,她聊过身为小镇女孩带给她的恐惧:“贯穿小镇女孩成长的线索是逃离和自保。我们根本就不奢望任何权力,我们只求自己能活下去。如果是小镇青年来到大城市,毕业之后留下来更多的一定是女性。因为我们不愿意回去,我们不可能再回到县城。因为我们是从那里逃出来的。”“我们逃离出来了之后,至少我们获得了离群索居的活着和自保下去的权利。”
互联网的碎片之中,一些证据可拼凑出她并不完全追逐主流价值的青年时期。
她染过红色头发,总是活跃在校园文艺活动之中。她和朋友一起集资开不赚钱的书店。读完书的那几年,收入微薄,当了几年记者,她渴望进入公共议题、记录世界的进程。
▲年轻时的全嘻嘻。
你能在青年时期的她看得到理想主义的苗头。
但后来,全嘻嘻在采访里否定了以前的选择,甚至觉得年轻时有点愚蠢。你不知道她指代的“愚蠢”是哪一部分。
我们无法深入她的潜意识,捣鼓她少年时对规范的脱离,是一种精神上的逃逸,还是对潮流的追逐,以及后来的生活,如何让她对生活的抉择产生了180度大转弯。
但她确实印证了,哪怕是成了北大精英、事业总裁的女性,她并不就在思想层面上先进于受众;她或者可以分享路径(并不一定有用),但无法教你思想的通达——“精英女性”的身份,无法让女性焦虑消失,她们所经历的精神内耗,恐怕只有个人知晓。
离开这次辩论之后,如果个体生活被如此暴风骤雨地碎片化下去,又有多少“清醒”的女性,可以经得起互联网的审视?我们生长在这个结构之中,是否从小就能习得不“厌女” “恐弱”,有多少人的生活选择、价值观,能通过大部分人的道德审查呢?
女性主义,不只是关于自我的游戏
全嘻嘻和上野千鹤子的对谈,也许注定是错位的。
一个向上攀登,不敢下滑的小镇女孩,一个在学历、履历上都走向成功,一个从理想主义跌落,往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走去的女性,她的一生就是要拼命向强者靠拢、往高处进发。她觉得逃离才可拥有选择的自由。
小镇女孩,通过自身的奋斗,成为学历以及职业精英,她依然有各种婚姻与生育的困惑。她也尝试用新获得的思想的碎片,来解决自身的问题、个体的焦虑。
在上野千鹤子的谈话录《快乐上等》里,汤山玲子说 “高学历的女性在烦恼时都会读女性主义的书”,是因为在“独立女性”的光环之下,女性仍难免会遇到思维的瓶颈,于是试图在“更高级”的女性主义理论里寻找安慰和指引。
在从零开始的女性思潮之中,“精英女性”也许就是中文互联网里对“独立女性”的完美认知:女性要成为成功的职业女性,那么就可找到逃离的路径,做自己的选择。像伍尔夫一样,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有人批评女性主义已经变成了“中产阶级的蛋糕裱花”。可不得不承认,哪怕是精英女性,北大毕业、有高收入的全嘻嘻,回到小镇,仍然恐惧自己成为乡亲口中“没嫁出去的女人”。
这也许是她们不自觉的心理机制。上野千鹤子也在《始于极限》中谈到,“我跟她们不一样”,是聪慧的精英女性常会采用的生存策略,即便已经结婚生子,她仍然觉得自己与那些“寻常的家庭主妇”不一样,来实现某一种转化。
这也是上野千鹤子谈过的“恐弱”:无法忍受自己是弱者。这是精英女性经常陷入的一种心态。恐弱也是因为自己身上有软弱的部分,所以才格外激烈地进行审查和排斥,对软弱表现出强烈的厌恶。
何谓女性主义?它能成为所有女性的工具吗?
这也许就是朴素的女性意识与上野千鹤子最大的分野,在她广为传播的东大演讲中,她曾分享过,“女性主义绝不是弱者试图变为强者的思想,女性主义是追求弱者也能得到尊重的思想。”
这就是对话完全错位的原因。女性主义者企图为弱者建立美好的世界。而在这里面,站在高位的人,无论是男是女,就是要舍去一些得着,为他人让出空间,而现阶段的精英女性似乎还没有想到要这样做,她们仍然停留在自保与利已的阶段。
▲年轻时的上野千鹤子。
女性主义既然是关于弱者的思想,它的巡游,也绝对不该只限于学者们的伟大交流。既然它应该成为弱者的武器,那么就该尽可能游出精英文化的视野。
当我们审判非学者对上野千鹤子的提问太浅显,对日常问题、婚育生活的暴怒,是不是本身就有一种不自觉的精英姿态?
上野千鹤子漫长的学科生涯之中,科普与学术是两条并行的线。
从2008年开始,上野千鹤子就在日本大报《朝日新闻》的“烦恼树洞”栏目担任读者来信的回信人。普通人写信倾诉自己的烦恼,上野千鹤子则从女性主义者的角度给出各种切身的建议。人生的普通烦恼,她可能见过无穷多。
也许应该考虑的是提问的表达,提问的边界,而上野千鹤子应该与谁对话,可能只是我们给权威施加的绝对想象,也是一种慕强。这几次谈话的启示,我们也有一些。
所谓的中国高知女性,她们仍然有那么多身为女性的困惑,到底是为什么?
到底是我们迷信学历,还是精英教育本就更重视成功,而轻蔑思想?
从思想层面去保护女性权益,如何做到不只是单纯的学术说理,而是真正走进公共生活;
讨论可以解决具体的难题吗?还是说,讨论也必须以破坏性的姿态,才能让人的行为发生改变?
针对这次访谈,如果要弥补缺失,真正落地,我们在中文互联网里,是否能真正找到比这两位更有弱者体悟,或者正身处情境之中、有许多的现实问题需要提问的内容合作者?去听“中产之外的哭声”?
至于谁能自诩为女性主义者,上野千鹤子是这么说的:
“女性主义是一个自我申报的概念。自称女性主义者的人就是女性主义者。不存在正确或错误之分。女性主义是一种没有思想中央、没有教堂和牧师,也没有中心的运动,所以没有异端审判,也没有出名。女性主义也不是什么智能的机器,只要把问题塞进去,它就会把答案吐出来,我一直这么想。”
可是,她也并不反对将它当做自我和解的工具。而且她本人,也是从少年时代的“恐弱”“厌女”走来,如今成为不恐弱也不畏强的人。“语言不是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发明的,你必须从某个地方借用到它。当你从前人手中接过它,才能逐渐将它变成你自己的血与肉。”(《开场:女性学者访谈》)
上野千鹤子,真的能解决所有人的焦虑吗?把她当成是一种焦虑的解药,新的解除迷惑的权威,可能才是最大的误解。女性主义不是永恒的心灵鸡汤,毕竟它确实拆除一些坏掉的东西,才能完成真正意义上的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