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人气:436更新:2023-03-16 12:30:49
在《黑暗荣耀》出现之前,观众已经很久没有等到一部这么众望所归的复仇爽剧了。
作为一种人类自古以来就无比钟爱的故事题材,复仇故事在很大程度上天然就自带爽剧气质——这种气质的形成甚至远在“爽剧”一词出现之前就已经牢牢地和复仇这一主题绑定在一起了。
无论是哈姆雷特、基度山伯爵、伍子胥、勾践、梅长苏、金福南,还是文东恩,各类叙事作品中的复仇者总是不断地提出那些人人都认为心有不甘,但却未必人人都有勇气和能力“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恩怨与矛盾。
在提供快感这一点上,这些复仇故事普遍享有一种独特的特权:
一旦观众感觉到这份仇恨确实冤屈、确实难以忍受,那么无论这个复仇者是优柔寡断的哈姆雷特,还是视死如归,将复仇当作活下去的唯一目的的文东恩,观众都像是终于找到了某个可以彼此倾诉的同盟,哪怕编剧并不打算痛快淋漓地呈现复仇的快感,观众也会抓住一切机会把握住那些可供宣泄情绪的出口。
《黑暗荣耀》的体贴之处恰恰在于,它把这种在复仇故事中能带来快感,但观众却很有可能暂时意识不到的底层叙事逻辑,给具象化进了具体的剧情里,组建了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复仇者联盟”。
剧中想杀死自己丈夫、逃脱家暴阴影的大嫂姜贤南和想要让自己的杀父仇人痛不欲生的医生周汝正这两个复仇者角色,时时刻刻都在帮助文东恩和观众多角度确认、体验并分享复仇的快乐。
文东恩教大嫂和她的女儿在复仇成功后可以过上怎样美好的生活,也教男友周汝正如何痛下决心布局实施复仇,大嫂则教文东恩即使身处绝境,也可以暂时放下冷漠疏离、六亲不认的面具来直面自我的正面情绪。
通过这些看似闲笔的支线情节,编剧金恩淑让《黑暗荣耀》不仅仅具备了爽剧应有的快感,也让爽剧具有了某种自我反思性。
大嫂和周汝正的故事其实是在帮助观众不断地从文东恩的故事里跳出来,暂时冷静地旁观,然后一遍又一遍反复确认复仇的必要性和正确性、确认我们何以会从复仇故事中感受到快感、确认的确只有复仇成功后的生活才是属于你的正常生活。
被抑制的爱情戏,被打碎的童话滤镜
为了确认复仇必须执行,本剧甚至有意压抑了爱情线。对于写出过《太阳的后裔》《巴黎恋人》《继承者们》这类偶像剧剧本的金恩淑来说,爱情戏本来才该是她最拿手的看家本事。
而在《黑暗荣耀》中,直到全剧的最后十分钟,金恩淑才放开手脚,让文东恩和周汝正的感情线有了一丝甜宠剧的影子。
爱情,或者更准确一点地说,爱情所意味着的浪漫,在本剧的大部分段落里,都被编剧有意压制着。如果说,浪漫爱是某种极具现代性特征的都市童话的话,那么文东恩则多多少少被塑造为了“刺客聂隐娘”式的古典人物,以无比理智的态度在对抗着浪漫爱情可能带来的风险。
不管是霸道总裁河道英的猛烈攻势,还是医生周汝正小奶狗式地表白示好,文东恩都时刻保持警惕,她拒绝白马王子式的玛丽苏情节,选择时刻提醒自己记住复仇大业。
在文东恩这两段潜在的爱情机会中,前者意味着向豪门倒戈,是对自己过去所遭受的种种痛苦的妥协、遗忘与背叛;后者则意味着麻木、逃避与自我欺骗。
显然,当确认这份曾经带给自己无数痛苦的复仇大局必须进行下去时,爱情反而成了这一复仇叙事中最脆弱而虚幻的解药。
《黑暗荣耀》尝试通过压抑爱情戏来传达这样一种对爱情“反乌托邦”式的观念——在触及原生家庭、阶层差异与校园霸凌等残酷而无解的痛苦时,爱情作为一种现代都市童话的魅力将瞬间土崩瓦解。
爱情的唯一解只有可能是如文东恩最后那样,在处理完一切事情之后,主动拥抱所得,而无法作为一个被动依靠的港湾来承担救赎的功能。
抛弃爱情幻梦之后,金恩淑为文东恩设计的是一套足够坚决、确定的复仇态度:绝不放弃、绝不妥协、绝不原谅、以眼还眼、不留后患。
比起乱发人道主义好人卡,文东恩更想让她的仇人们明白,她的仇恨,有不得不报的理由。
如果说罗织罪名、搜集证据,将朴妍珍送入监狱是文东恩复仇的1.0模式的话,那么当观众看到文东恩唆使空姐崔惠婷下毒毒瞎全在俊时,将确信文东恩对待复仇的态度可能远比很多人想象中的还要决绝。
将仇人拘捕入狱,多少还有一点蝙蝠侠式的基本正义,但借刀杀人、趁火打劫,唆使他人犯罪,则完全意味着文东恩早已经跨过了人道主义的那条底线。当然,这也同时意味着编剧对于观众所熟悉的复仇剧基本模式的颠覆。
校园霸凌、阶层差异:韩国人的一千次呐喊
很多时候,复仇剧非要展示主人公在痛苦万分中选择大度的和解,或者反派在看似十恶不赦的外表下也有着值得同情的可怜人生,这种戏码虽然复杂、纠结、充满哲思,却未必是最真实的情况,它很有可能只是编剧的一次自我炫技。
而文东恩这一人物的现实性在于,周围有太多事情、太多挫折在反复提醒她、逼迫她记起那些曾经经历过的痛苦,直到她彻底放弃妥协,将复仇视为唯一的自我救赎之路。
尤其是《黑暗荣耀》给出了三个让观众不由得不认同的复仇理由——校园霸凌、贫富差距、原生家庭困境。
一直以来,在中、日、韩东亚三国的文化语境里,校园霸凌问题都异常严重。
证据甚至不需要去剧外刻意寻找——在该剧第二季播出当日,导演安吉镐迫于舆论压力,承认了自己也曾是一名校园暴力实施者。
恐怕正是因为霸凌者基数实在太多,才会出现这种一查一个准的“巧合”现象。
何况,《黑暗荣耀》中的校园霸凌,也远不是霸凌那么简单。借助霸凌这个切入口,金恩淑将矛盾的矛头准确地指向了韩国社会的阶层问题。
从《燃烧》《寄生虫》《鱿鱼游戏》再到《黑暗荣耀》,无论类型和题材怎么变,阶层问题都已经成了韩国影视剧绕不过去、不吐不快的话题了。
在影视剧创作中反复探讨同一议题的成果是显而易见的,近年来的韩国影视剧已经能够越来越准确地剖析富人的逻辑思维,它们让观众越来越具体而生动地体会到了原来有钱人的快乐,我们也是想象得到的。
《黑暗荣耀》一针见血地指出,妍珍等人的校园霸凌行为是纯粹出于她们作为有钱人的无聊与无所畏惧。
其后隐藏的更深一步的社会共性悲剧则是,文东恩这样穷人家的原生家庭环境可能只能在她们遭受到富人霸凌后进一步被亲人伤害——文东恩那个酗酒、精神不正常的母亲,显然是这个家庭里上一个受到生存压力压迫的受害者,而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有理由将这份伤痛继续转嫁到女儿身上。
而另一边,妍珍的原生家庭则悲剧性地指出了这种有钱人的“善”与“恶”是如何延续给下一代的。
妍珍的母亲秉持着只要有钱,什么事情都能摆平的原则,其婆婆,也就是河道英的母亲,则秉持着你怎么折腾都行,就是不能影响家族脸面的原则。两个母亲的冷漠与自私,毫不意外地造就了朴妍珍这个疯子。
与之相比,反倒是朴妍珍与河道英的女儿,可爱又懂事的河艺率,佐证了作为比朴妍珍一家社会地位更高的河道英的“伪善”是多么令人细思极恐。
对于河道英来说,无论是选择一个美貌体面的妻子,经营一家公司,还是教育一个懂事乖巧的女儿,都像从楼下便利店里买东西一样毫无压力。
阶层分化决定原生家庭环境,原生家庭又决定个人观念,个人观念又决定谁成为校园霸凌中的施暴者,谁又是受害者。
金恩淑借助《黑暗荣耀》所描述的,是韩国社会里,那个让越来越多人不断陷入恶性循环的巨大漩涡。
所以,在《黑暗荣耀》想要讲述的故事中,金恩淑唯有颠覆观众所熟知的复仇剧模式,让东恩的行为往程序正义的道德底线外再跨出一步,才能扎扎实实地触及观众期待的最关键的爽点。
说到底,程序正义也罢、人性光辉也罢、爱情也罢,其潜台词不过是在说,伤害你的只是个别的恶,而非整个社会结构性的恶,你仍然可以美好地相信那些童话故事。但跨出这一步的东恩,是在绝望中学会了相信只有自己能救自己。